一年夏天，我到上海与朋友住在画廊老板的石库门洋房里，老板是地道加拿大人，酷爱中国，满屋子中式家具和古董。可是朋友却说：真奇怪，这里看来看去还是外国人的家，你家几乎都是洋玩意儿，仍旧像中国人的家。

　　是啊，家就是这样，家如其人。

　　我喜好搜罗中外古物，尤其是西方的，但那些东西一进家门，便被我同化了。

　　记得2004年买房时，看样板间，心里直犯难，喜欢它高挑的客厅，通透的落地窗，但那时我家里全是中式家具，如何才摆得进这样的空间?

　　对中式家具的喜爱也是由来已久，小时候就老跟父亲逛文物市场，一会儿搬回一个条案，一阵儿又搞到几把官帽椅，两扇老窗格。但我越来越发现，住公寓，中式家具与现代空间格格不入，它们如同雕塑，像摆设，看着，用着，既不对劲，也不方便。

　　为了这处朝阳公园边有落地窗的空间，我忍痛舍弃了几乎全部的中式老家具，仅留一张明式小榻和黄花梨翘头柜，放在比较私密的佛堂兼书房。

　　巧合的是，05年起，我不断出国，对西洋古董的兴趣也因为将要有的新房子而越来越浓。

　　每到一地，出了博物馆就钻进古董店和各式小型拍卖会，另一个西洋古物的世界开始向我打开，在国外的旅程也因此而变得分外充实、兴奋。我喜欢国外古董店几乎所有的老板们，他们个个走出来像是教授或贵族，说话诚恳谦逊，有的沉默木讷，有的滔滔不绝，但绝不像潘家园老板们那样油头滑脑，架子摆足与你周旋半天，纠缠不清。

　　有时候，当我看着这些域外的家具或物件，不由想起那位古董店老板，那次愉快的交谈，他们有的已经成为好友，如果再去，即便毫无斩获，也会一起喝杯咖啡。

　　卧室那张写信的书桌和客厅两把路易时代小沙发，都是在纽约同一家店里遇到的。店主夫妇一个法国人，一个美国人，质朴沉默。记得那是个大雨天，我决定买前已去过一次，夫妇俩诚实地说，桌子是樱桃木，正宗法国十八世纪风格，但他们打开后，在秘密的格子里发现一封1833年的信。椅子的年代应该没有问题，但布面已经损坏严重，建议我配不要太花哨的好布。那天，我在昏黄的灯下一张张数着美金，夫妇俩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，他们呆站在桌子对面，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。接过钱时，羞涩得没有再数一遍。数月后，运抵北京，木箱结实得不得不雇人来开启，里面层层包裹，填满细碎的泡沫。打开书桌，我惊讶地发现了那份传说中1833年鹅毛笔写的法文信。

　　另一家开在87街麦迪逊大道上一个比利时老太太小小的古董店，去过数次，好几件东西我都喜欢得不得了，可惜价格实在无法承受，只能参观了。但每次去，老太太都和蔼地跟我讲，这个意大利彩绘的半圆桌，根据图案应该是文艺复兴后期的东西，那个巨大的金色镜框为典型的意大利北部巴洛克风格。如果是老镜框，必金色沉稳，虽然巨大，分量定很轻巧，仿制品远不可及。……

　　过了一年，我又去，老太太仍旧如此耐心。

　　半年后，因为画展，第四次去，这回终于遇到可以买且喜欢的东西了：一件西班牙木雕圣母子像。找到我喜欢的东西，老太太好像也很开心，说：“你还有时间吗?请你去我家喝茶，就在附近。”我当然求之不得。一进她的公寓，傻了。完全是老贵族的家嘛。除了摆放雅致的古董、地毯，还有整整一屋子书，老太太拿出一本中国作家哈金的小说问我读过没，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哈金。她说很喜欢哈金，每本都会买。

　　还有一位巴塞罗那的怪老头，他店里的老镜框是我见过最好的。同去的朋友想买，老头就是不肯，后来又去了两次，连隔壁老板都来帮忙劝说，我看老头的女儿已在朋友猛烈的攻势下越发不好意思了。但老头子还是倔强地摇头，比划着，大概意思是这两个镜框买给你，就像把我双臂砍了一样。隔壁的老板也很无奈，解释说：他是加泰罗尼亚人，就这样的怪脾气。

　　最后，不得不说说ULI。维也纳古董店老板。他的店如同微型博物馆，件件博物馆级的精品，摆放疏朗，低调而高贵。不像大部分的店那样充塞着品质不同的东西。ULI五十不到，爱穿鲜艳花毛衣，讲起艺术滔滔不绝，二十分钟后必拿出好酒来。我为国内一朋友看中了他的一尊石像，几番EMAIL往来后，第三次去，又为朋友提及此事。ULI非常认真地说：Wei我知道你的朋友完全信任你，他也看过图片，给我写了信，这个东西的确非常好，但是，你的朋友一定要到我这里来，亲自看到这件东西，亲手摸摸，再做决定才行。

　　搬到这个公寓三年多了，家里的东西就这样不断地添置着，他们来自各地，但必带着我的喜好、性格和旅途的种种奇遇。家好比我存放异国记忆的仓库，在一次次旅程中，我学会了如何布置自己的房间。

　　画画的人总说：画如其人。而我们在为家挑选器物时，又何尝不是带着自己的性情和偏爱?一幅无名的老油画，会因为画中女孩的天真，画意的诚恳而买下。一个玩偶会因跟自己有些貌似而带回。墙上的壁纸也许是你梦中的色彩……就这样，数百间设计雷同的公寓成为各色不同的主人趣味迥异的房间。

　　但有时坐在自己孜孜营造的空间，我会不禁自问：这是家吗?究竟什么才算是家?我在这里吃饭、工作、睡觉、招待朋友，但当深夜一切寂静时，蓦然发现，我对家的梦想也许不是这些，也许仅仅是：跟爱人有一片躲避风雨的屋檐就足够成为家了。

　　这里仅仅是如伍尔芙夫人所说：“自己的房间”，充满我的私人岁月的证物。但除了它们，我还有什么值得惜爱与珍藏呢。和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拥有一套朝南的公寓是我对家的梦想。多年后发现，喜爱的人比好公寓难找多了。我一直觉得我的家不算家，它再宽大、再华丽，也不过是“自己的房间”—— 但这对于艺术家再适合不过了，我由着喜好来布置她，享受她，我愿意说，她是我的房间，也是我的作品。